在客家人遷移修水后的一個相當長的時間里，本地人和客家人互不通婚。由于封建時代，婚配問題不完全是家庭問題，是與政治地位、姓氏宗族，改善相互關系所攸關的問題，要受到宗族和社會的干涉，說到底，是和社會關系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的，因此就有個講究門當戶對的規(guī)定。各個姓氏的宗譜都載有關于婚姻問題的家訓。如曾、吳兩姓的家訓中就有這樣一段文字：夫婦為人倫之始，萬化之源，故兒婚必擇其婦之德，女嫁必擇其婿之賢……匹配不均，門戶不對，識者恥之。其他譜牒所載甚多，不必重復。懷遠人出身低微，很明顯與當?shù)厝碎T不當戶不對，所以不可能通婚。隨著時間的推移，懷遠人的社會地位有所提高，本可以逐步改變這一狀況，就因為戴上了懷遠人這頂具有等級意義的帽子，仍然被本地人瞧不起而不能通婚。自然客家人也不甘受委屈，在遭受歧視的時候，這種委屈心態(tài)就轉化為逆反心理：你瞧不起我，我還瞧不起你呢。因而相當長時間里彼此互不通婚，這是其中的主要原因。另外，語言和生活習慣的差異也是通婚的障礙之一。當時，本地人很難聽懂客家話，不喜歡大腳婆[9]，加上封建社會的婚配是父母之命，媒酌之言，男女雙方沒有自由戀愛的權利，所以，互不通婚就形成長期的習俗。

此外，還有習俗上的其他方面的歧視與抗爭。例如，不準懷遠人到本地人所建神壇、廟宇朝拜，不準參加本地人的集會和民間組織，甚至不準過本地所修的橋和路等等。面對本地人的歧視，懷遠人并沒有屈服和氣餒，一方面通過艱苦奮斗，努力發(fā)展生產，改善經濟狀況，積極培養(yǎng)人才，逐步提高自己的社會地位；另一方面發(fā)揚客家人做善事做好事的美德，大力興辦公益事業(yè)，如捐建南崖渡，修造善渡橋、福星橋、珠源橋等，在梯云書院、華國堂、山口施加園、安鄉(xiāng)沙堝里、安鄉(xiāng)十一都、安鄉(xiāng)十三都、黃沙橋、奉鄉(xiāng)何家咀、武鄉(xiāng)漫江等處建造文昌宮9所，在武鄉(xiāng)山口、泰鄉(xiāng)梁口、安鄉(xiāng)沙堝里等處建造天后宮3所，大部分姓氏都在縣城建造了宗祠，與本地人形成對峙。這樣，不僅顯示了懷遠人的經濟實力和人才實力，而且展現(xiàn)懷遠人的精神風貌，使本地人刮目相看，贏得了社會的公認，進一步提高了社會地位。

二、互通與協(xié)作階段

人們在社會關系中的地位總是伴隨著經濟關系和社會關系的變化而變化的。隨著懷遠人的經濟地位和社會地位的提高，與本地人相互關系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即對立與抗爭的關系逐步過渡為互通與協(xié)作的關系。

首先，表現(xiàn)為日常生活中的互相來往，互通有無

懷遠都并非一塊完整的版圖部分，而是分插在原義寧州八鄉(xiāng)的高、崇、奉、武、安、泰六鄉(xiāng)之中，每一圖甲所轄地方甚廣。因此，除少數(shù)自然村為純客村[10]外，大多數(shù)鄉(xiāng)村是懷遠人和本地人的雜居地。這樣就為土、客之間互相了解和互助協(xié)作提供了客觀條件。

隨著時間的推移，懷遠人和本地人在同一地域生活，必然彼此接觸，互相往來，漸漸地熟悉了對方，聽懂對方語言，進而互相幫助，互通有無。例如操辦紅、白喜事，娶親、嫁女、喪葬等，往往需要左鄰右舍的幫忙，桌凳、餐具等日常用具需要互相借用。大家都重視和關心親鄰家的事務，誰家有了紅白喜事，即使生產再忙也要抽時間去幫工。有人生病，即時探望。生小孩做三朝、滿月、周歲，都來賀喜，送些雞蛋表示情誼。誰家牲口遭踏莊稼或曬衣服未收等，都會互相照應。

各自然村為了共同的利益，成立各種會眾組織，如公益事業(yè)的橋會、路會、龍燈會，宗教信仰的觀音會、三圣會、關圣會、奉旨會等，本地人和懷遠人都要參加。通過這些活動，進一步加深了彼此的了解和友誼。

其次，表現(xiàn)為生產勞動中的互相幫助和互相交流

在農業(yè)生產中，尤其是栽種和收獲的農忙季節(jié)，為了搶時間，左鄰右舍，普遍有幫工或換工的習慣；興修水利往往也需要很多人共同協(xié)作。于是，懷遠人和本地人就在這些共同的生產勞動中交流感情，加深了解，增進友誼。

修水地處贛西北山區(qū)，與福建、廣東和贛南在氣候和自然環(huán)境方面都有所區(qū)別，因而農業(yè)生產的季節(jié)要求及耕作技術會有一定差異。這就必然要求懷遠人要向本地人學習生產技術；反之，懷遠人從祖籍地帶來許多新的生產技術和作物品種，有利于開發(fā)本地資源，發(fā)展本地生產，因此，本地人也需要向懷遠人學習。這樣，客觀上就促使本地人和懷遠人加強互相學習與交流。

譬如寧紅茶就是懷遠人在聚居地修水漫江種植并發(fā)展起來的。沙溪郭氏以客家鄉(xiāng)親關系，引來廣東茶商，為寧紅茶的發(fā)展提供了廣闊的市場。光緒四年，郭庭儀茶莊所產寧紅貢品在南洋勸業(yè)賽上，獲得最高獎譽。懷遠人羅坤化憑他精制茶葉的技藝，在他開設的厚生隆茶莊中，親手制成寧紅白字號新品茶葉100箱，運往漢口，每箱以100兩白銀高價出售給俄國商人。時值俄國太子來華游歷，途經漢口，發(fā)現(xiàn)該茶色、香、味、形俱美，品質極佳，因而贈給茶蓋中華，價甲天下的匾額，羅坤化被稱茶大王、茶工祖師。由于寧紅茶開發(fā)和傳播，使修水本地人學到了該茶的栽培技術和加工工藝，寧紅茶的生產得到迅速的發(fā)展，遠銷俄國和東南亞許多國家和地區(qū)。

現(xiàn)在的山口鎮(zhèn)南溪村原名大南坑，復原鄉(xiāng)楓林村楓林洲是兩個相鄰的村莊，地處修江上游的崇武鄉(xiāng)東南部，毗鄰銅鼓縣西向鄉(xiāng)。清初，滿山遍野，雜木叢生，獐狼虎豹出沒無常?？图夜⑶竦刃兆嫦冗w到這里，發(fā)現(xiàn)這里的紅土壤適宜種植油茶樹，于是千里迢迢回老家引來優(yōu)良的油茶種子，使油茶生產得到大面積發(fā)展。到道光、咸豐年間(即十作世紀)，這里已有油茶林近10萬畝，每年可產茶油40多萬斤。很快，油茶林種植技術和優(yōu)良種子傳播全縣山區(qū)，使修水的油茶生產曾興盛一百余年。除此以外，客家人還帶來了蠶桑、棉花等栽培新技術以及陶瓷、鑄鍋、油紙傘等實用工藝品的加工技術，對發(fā)展修水的農業(yè)、副業(yè)及手工業(yè)生產起了很大的促進作用。通過生產技術的傳授、學習和交流，不懂進一步增強了懷遠人和本地人的團結和協(xié)作，而且徹底改變了對懷遠人的看法和評價。

再次，表現(xiàn)為興辦公益事業(yè)時的相互支持和合作

1986年，黃沙港集鎮(zhèn)改建街道時，在原天后宮遺址附近發(fā)現(xiàn)一塊石碑，記載著清朝乾隆五十五年(1790)重修沙鍋里(今修水縣黃港鎮(zhèn))永隆橋、尖角里橋、田南灣橋和車前塅驛路的捐款名單。上面刻著58姓172人的姓名及所捐銀數(shù)，共捐白銀13.9兩，銅元47吊450文[11]。該處是懷遠人聚遠人聚居的懷遠都四都一圖地域，共有48姓懷遠人和10姓本地人都捐了錢。像這樣土客共建公益事業(yè)的例子自民國以來愈加普遍，反映了土客相互團結協(xié)作的愿望和必然趨勢。

第四，表現(xiàn)為攀親結友和部分通婚

通過長期的交往、互相支持與協(xié)作，使懷遠人和本地人進一步增進了友誼，久而久之，彼此之間產生了攀親結友的愿望和要求。當時，攀親結友最為常見的形式就是攀同年[12]，拜寄爺、寄娘[13]。與此同時，互不通婚的習俗也開始松動。

隨著清朝政府的倒臺，民國興起，自由、民主、平等的意識出現(xiàn)，破除了婦女裹腳的陋習，200多年的禁錮開始打破，出現(xiàn)了少數(shù)通婚，但不完全。只是懷遠人的女兒嫁到本地人家做媳婦，而本地人家的女兒卻不愿嫁到懷遠人家做媳婦。不過這里有另外 一種原因，那就是懷遠人家的媳婦勞作強度較重，比較勞累，所以本地人不愿將女兒嫁過去，而不是過去那種門戶高低，社會地位差異的原因了。雖然這時的通婚還比較少，但那種等級觀念下所形成的土客互不通婚的束縛終于被打破。

第五，表現(xiàn)為土客知識分子之間共同切磋學習，政治上互相提攜

譬如泰鄉(xiāng)內七都桃里竹塅懷遠人陳寶箴中舉后，與相隔不遠的曹家塅舉人徐家干(本地人)以及西坑的舉人涂家杰(本地人)來往十分密切，除共同切磋學習，還給予保舉推薦，使之展示才華，做出成績。

據《徐氏宗譜·徐家干行狀》記載，徐家干中舉后，曾赴京會試不第，在家攻讀兩年后，前去拜見在湖南當巡撫的陳寶箴。陳把他介紹給貴州巡撫蘇元春。徐家干從此走上仕途，后來在湖廣總督張之洞處做幕僚，助張之洞訓練新軍。除此之外，陳寶箴還與本縣中塅鄉(xiāng)舉人盧以恕(本地人)來往密切，經常通過書信等形式交換對國家形勢的看法。《修水縣志·盧以恕》傳記中說：另收存自己與本縣陳三立、徐家干及其他同事、鄉(xiāng)紳議論時事風尚答和詩詞的信扎。說明確有其事。

三、融合與發(fā)展階段

懷遠人和本地人的融合發(fā)展有許多必然的因素，其中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新的社會制度的建立為土客的融合與發(fā)展掃清了障礙

新中國的誕生，使懷遠人從政治上經濟上獲得了徹底解放，永遠擺脫了受歧視受壓迫的命運，享受了與本地人同等的政治、經濟和受教育的權利，真正實現(xiàn)了土客的平等，從而為土客的融合和發(fā)展鋪平了道路。

其次，集體的生產勞動為土客的融合和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客觀條件

從五十年代開始，隨著農業(yè)的改造，集體所有制的建立和生產經營方式的改變，不論是懷遠人還是本地人都在同一塊土地上勞動，在一個集體組織內參加勞動分配。雖然這種大集體的生產模式在以后因為平均分配、窮過渡而阻礙了生產力的進一步解放，但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確實對土客的融合起到過一定的作用。因為在一起勞動一起分配，大家就必然興衰與共，風雨同舟，交往更為親近，感情更加深厚，語言、習俗逐漸融洽，心理逐漸溝通，進而有力地促進了土客的融合和發(fā)展。

再次，互相通婚徹底打破了土客之間的血緣界限

隨著懷遠人獲得了政治和經濟上的平等，以及與本地人的關系更加密切，過去那種互不通婚的束縛被徹底打破。不僅懷遠人的女兒愿意嫁到本地人家做媳婦，本地人家的女兒也愿意嫁到懷遠人家做媳婦，而且隨著社會發(fā)展，彼此通婚成為越來越普遍的現(xiàn)象。由于土客之間的完全通婚和不斷繁衍，懷遠人和當?shù)厝说难夑P系的界限被徹底打破。即懷遠人家有本地人的血脈，本地人家也有懷遠人的血脈，彼此難分，融為一體。

第四，改革開放促進了土客之間的融合和發(fā)展

改革開放以來，隨著農村產業(yè)結構的調整，農民從單一的糧食作物生產的經濟模式 向多種作物生產和多種經營的經濟模式轉化，客觀上必然要求農民不論是懷遠人還是本地人都要學習更多的科技知識和經營知識，引進更多的技術和人才；彼此需要全方位的協(xié)作，從而加速了土客的融合和發(fā)展。同時，隨著改革的不斷深入和市場經濟的建立，過去那種以村為單位的封閉的自然經濟模式被徹底打破，越來越多的農民向更廣闊的范圍和領域發(fā)展，越過村、鄉(xiāng)、縣、市的界限，在更大的地域空間和其他民系、族群的人們打交道，這樣一來，使得懷遠人的語言、習俗以及心理素質都在發(fā)生變化。

第五，科技教育以及交通通訊事業(yè)的發(fā)展為土客的融合和發(fā)展開辟了新的途徑

新中國成立以來，農村教育事業(yè)有了很大的發(fā)展，特別是九年義務教育的普及，使農民的文化素質普遍提高，加上計算機等一批新的科技成果的廣泛應用，人們對外界信息了解得越來越多，思想觀念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F(xiàn)代的科學的生產、生活方式正取代著傳統(tǒng)的落后的生產和生活方式。許多農村知識青年走出山區(qū)，到外地尋求發(fā)展，有的去求學，有的去經商，有的去務工。有的舉家外遷，有的去外地結婚，生兒育女。這樣，不僅越過了聚居的界限，而且在語言、風俗習慣等方面都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從而促進了土客之間的融合與發(fā)展。

第六，多次移民加速了土客的融合和發(fā)展

新中國成立五十多年來，由于農田基本建設、水利電力建設、公路交通基礎設施建設以及改革開放以來興起的小城鎮(zhèn)建設等，先后組織過多次移民活動。如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修建東津電站，庫區(qū)移民11400人，其中懷遠人7110人，分散遷移至全縣20多個鄉(xiāng)鎮(zhèn)。據不完全統(tǒng)計，近二十年來小城鎮(zhèn)建設中有將近1萬人口的懷遠人遷往城鎮(zhèn)居住。還有近幾年政府組織生態(tài)移民，又有8000余名懷遠人從山區(qū)的聚居地遷移至公路沿線及城鎮(zhèn)。如黃沙橋鎮(zhèn)洞坑是個純客村，七十年代這里有40多戶，130多人口，現(xiàn)在只剩下9戶，20余人口了。這些遷出來的懷遠人，大都分散居在本地人聚居地，因此，其語言、習俗等也隨著環(huán)境的改變而逐漸發(fā)生變化。

綜上所述，由于多種因素的作用，使懷遠人和本地人逐漸融合，突出表現(xiàn)為語言和風俗習慣方面的變化。譬如語言方面的變化就有這樣四種情況：一是純客村通用懷遠話(即客家話)，但與非懷遠人打交道時則用本地話、普通話或對方的語言；二是非純客村的，純客戶[14]自己人對自己人講懷遠話，對外人則講本地話或其他語言；三是懷遠人和本地人通婚的家庭，如果老一輩都是懷遠人，單獨對話時講懷遠話，與子女談話則立即改用本地話或其他語言；四是由于多次遷移原因，有一部分懷遠人已經改為講本地話了。如白嶺鎮(zhèn)的芭蕉源村，有鐘姓1000余人，其祖籍地是贛南興國縣，在遷徙過程中，首先遷到武寧縣，后又改遷到現(xiàn)在這個地方，如今這1000余人都已改講當?shù)氐陌讕X話了。

風俗習慣也和語言一樣，隨著生活環(huán)境的變化而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如服飾就有明顯的改變。

從懷遠人和本地人互動關系的發(fā)展趨勢來看，經過一個相當長的歷史時間，作為客家民系的一部分的懷遠人(即修水客家人)，其語言和習俗將可能隨著純客村和純客戶的減少而被本地人群所同化，至于是否完全被同化以及需要多長歷史時間等問題有待我們進一步去進行探討。(作者余樹芬系江西修水一中高級教師、鐘鳴時系修水客家文化研究會會長) 注釋：

［1］見《華國堂志》第2冊37頁《土著呈里遞流狀》；

［2］《義寧州志》食貨·戶口引言中有……土客何常有，目今附籍之人……；

［3］官府派下來催繳糧賦的官差；

［4］即在量谷的過程中，不斷用腳踢斛，使谷下沉緊實，滿斛后，還要繼續(xù)倒，形成一個谷尖頂；

［5］查髻峰，名凌云，武鄉(xiāng)來蘇村人，候選鹽課大使，選舉孝廉方正。見《義寧州志》卷二十《選舉志》；

［6］招待和獎勵應考之士稱為賓興；

［7］譚承緒，安鄉(xiāng)懷遠都人，嘉慶二年丁巳歲中進士，欽賜登仕郎；

［8］材料引自《譚氏宗譜》及譚氏后裔口述；

［9］舊社會本地人有一種習俗，即婦女裹腳，腳變小了，稱小腳女人。男人擇婚要看女方是不是裹了腳，如果沒有裹腳，被認為是沒有教養(yǎng)和德性。而客家人沒有婦女裹腳的習俗，因而被本地人稱為大腳婆；

［10］一個自然村里的居民全部是懷遠人(客家人)，稱為純客村；

［11］吊和文都是清朝時期貨幣單位的名稱。每1個銅錢為1文，1000文為1吊；

［12］攀同年即同一年出生的人結交為朋友；

［13］舊時農村的一種風俗，即小孩出生時，第一個踏入家門，男的拜為寄爺，女的則拜為寄娘；

［14］純客戶是指一個家庭的全體成員全部是懷遠人(客家人)。望采納！